N年前,寫了曾經讓很多人瘋迷的《蛹之生》,小野,好像很久沒出新書了。
最近逛書店,買了他的新書《有些事,這些年我才懂》,讀後,感覺主題很雜亂。要說成是「小野創作生涯的顛峰之作」,不如當作是出版社的促銷手法就好了,否則,恐怕是對小野的貶抑。但是,大師手筆畢竟不凡,即使是信手拈來,還是頗有可觀之處,依然夠得上是一本好書。
他提到,在母親往生後,很多事,才慢慢懂了。
小野感概,自己長期執著於追求外在成就,直到有天才驀然發現,自己是五個手足中,和媽媽最疏遠的那一個。還好,她在母親老病的人生最後階段,及時花了時間陪伴,所以少了些遺憾。
他寫自己從師大生物系畢業,被分發到五股國中,還是媽媽帶他去報到。
他寫母親晚年,為了體貼二個女兒的心思,決定改信基督教,「這樣,大家都方便些」,卻在躺臥病床昏睡時,不自覺地唸著阿彌陀佛。
他寫和弟弟二人聯手,在母親的告別式上搞笑,逗得親友哭笑不得。
然而,再多的文字,也抵不過以下一段的深情告白。已經60歲出頭的小野,像個小孩子般地寫到:
妳走三年了,我天天睡在妳睡過的床上,天天坐在妳坐過的椅子上,我從來沒有和妳那麼親近過,也從來沒有想過死亡後,我還可以用這樣的方式親近妳。
媽媽若不幸死了,對大多數人類而言,孩子就成了一個情緒上的孤兒(即使還有父親)。所不同的,母親若在孩子18歲前往生,對孩子而言,將是生命中的重大事件,影響深遠。18歲之後,則降低為是人生的一個很大的「遺憾」。
小野寫自己的父親,寫的大多是「事情」,而很少「感情」。
小野分析:我有一個很不快樂的爸爸,他的不安、恐懼、悲傷和憤怒,深深感染著我們一家人。
小野寫到,他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「失敗」,那和父親的反應息息相關:
16歲那一年,我從第一志願的初中畢業後,考上了第六志願的成功中學夜間部。在爸爸的心目中,這是一次無可挽回的失敗。他跪在我面前,如同面對世界末日般痛哭失聲:「兒子,一切都完蛋了啊!」。
我的自卑感就是從16歲這一刻開始根深蒂固的,我如同見不得人的鐘樓怪人… 。
小野又提到,他人生的另一次大失敗,也是在父親的激烈反應中,被特別映照出來:
申請到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的助教獎學金,我卻決定放棄優渥的獎學金,放棄繼續攻讀博士學位的大好機會,毅然返回多事之秋的家鄉,重新開始毫無頭緒的創作生涯。
為此,爸爸氣得中風倒地,比我考上夜間部的反應更為激烈。
但是,也就是因為父親反應激烈的兩次所謂的「失敗」,小野自己反而反芻並焠鍊出生命的智慧精華,這一部分,我認為是這本書最重要的濃縮雞湯:
事隔多年之後,我才相信,那個失敗,成了我自己看清楚人生方向和找到人生信仰的轉捩點。失敗,會讓人看清楚自己的恐懼、脆弱和盲點,也看到自己內心的熱情和渴望,而這些都在夜深人靜遙遠的異鄉中發生。
失敗,不是成功的對立面;失敗,只是成功的「夜間部」而已…。
成功,往往讓人產生錯覺,延誤了走向真正適合自己的道路,過度強調成功的重要,會讓人生過得慌張恐懼。
失敗之後,我才找到真正的快樂和信仰。失敗之後,讓我學習到,做一個慷慨而溫暖的人,做一個能帶給別人快樂的人。
小野在書中,也檢討了和死去的妹妹之間的生命糾葛。他寫到:
妹妹在死前的一個禮拜,忽然在電話裡對著我嚎啕大哭,說出心裡的話:「在這個世界上,有兩個男人是我最大的壓力,一個是爸爸,另一個就是你。」…。你鼓勵我要做這,要做那,對我而言,都是不快樂的,都是壓力。
我開始自責起來,為甚麼我自以為最愛的,這個唯一的妹妹,可是她卻感受不到我的愛?記得小時候,妹妹被鄰居打了一個巴掌,我拿石頭,砸了那個男生的頭。我一直以為,我是她的驕傲,以為我給他足夠的支撐力量,給她愛。
當她對著我痛哭失聲的那一刻,我才知道,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。她總是說,她沒有被愛夠,她不記得童年時被誰擁抱過?
人際互動,光有愛是不夠的,還要用對的方式,這是善巧,也是智慧,需要在家庭道場中不斷地修練。
無獨有偶地,同為電影人的日本知名導演北野武,在他的中文新書《菊次郎與佐紀》裡,描述的,大都是和自己父母間的故事。佐紀,是北野武的母親。菊次郎,則是他的父親。(參考另文:菊次郎與佐紀讀後心得)
北野武一開頭,也是從母親年老、生病住院開始寫起,心雖悲苦,但寫來卻幽默詼諧。顯然,他和母親的關係是輕盈的,是和解的,是無罣礙的。
他寫到,自己在母親告別式中,被媒體記者刻意引導,以致真情至性流露,失序大哭。他,沒多怪媒體的冷血,反而感謝母親。以往,當他又做出甚麼脫序,甚至離經叛道的事來,只要母親出來接受訪問,罵一罵她兒子,大家就都理所當然的原諒他了…。
他形容父親菊次郎,是一個軟弱害羞的酒鬼。只有在喝醉酒後,才敢毆打老婆,也才像個男人。他描述,父親十足是個無賴。儘管北野武也花了很多的篇幅,描寫父親,寫的,也大都是「事件」,不太帶感情。
北野武發現,渾身無賴的父親,有時不刻意的正經,反而具有很好的戲劇效果。也因此,在他的電影裡,有很多創意,其實來自父親的個性特質及其反差。
走筆自此,不自覺又想起了台灣紀錄片導演陳俊志的《台北爸爸,紐約媽媽》一書。
陳俊志的父親曾是個大老闆,外遇不斷,家暴也不斷。而後父親生意失敗,卻依然過著公子哥兒的生活。母親受不了,逃到美國,辛苦工作,寄錢到台灣,撫養三個孩子。他的姊姊,沒和他及妹妹一起住,失卻親情的慰藉,18歲那年嗑藥過量而死。
對父親的恨意,成了陳俊志心頭的怪獸。他痛苦又無奈地寫著「地獄,就是別人。但當中最靠近地獄的一種別人,就是家人。」人間最悲哀的事,莫過於此吧?隨著他的自我愈來愈強固,和父親的剛愎正面直接對撞,更強化他決定走向GAY的路,無法迴轉。
表面上,他和父親的矛盾糾葛,隨著父親的死亡,帶來了不用解釋的和解。但在內心的和解功課上,恐怕陳俊志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。
陳俊志在書裡,毫不掩飾地寫出自己的同性戀愛情史,寫出他內心原始本能肉慾的真實,一個又一個對象的更換,既露骨,又煽情,又讓人覺得很噁心,五味雜陳。我常想,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不凡靈魂,讓人敢於那麼毫無保留地坦露自我?
陳俊志的悲,還有續集。他有次帶著GAY男友,一起到美國去探望母親。他從沒想到男友,竟然會搞上了離了婚,住在母親家,那個他自己的妹妹。上帝,太愛開陳俊志玩笑了吧?而陳俊志則超級好樣的,竟然連這種事也寫出來?
尤其是牽涉到最親近的父母、手足的生死時,那事情總會格外的真實,而且烙印深遠。
一個出類拔萃的電影工作者,往往具有超級敏銳的感覺和畫面。而三位作者,同時都是文筆一流的作家級身手。我想,他們寫出來的故事,交集中的部份,就是生命功課裡,最重要的作業了。
看了這些自傳,至少可以幫助我們分辨清楚,生命中的大大小小事情,哪些才是你的優先順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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