恐懼的各種面向和應對方法

99年12月15日，星期三。

天剛微亮，醒了，聽到屋頂鐵皮叮叮咚咚的雨聲。久違不見的雨，再度滋潤了新豐的平疇大地。

真的有點納悶了！昨天才剛引水澆灌菜園，今天就是個下雨天。而且已經好幾次了，每當我受不了「乾燥」，開始澆水時，天氣就會轉為下雨。

即使自己知道，只是土壤表層看起來很乾，其實土下面仍很潮潤，但是就是不放心。每當這個臨界點到了時，事情，往往就會發生反向的變化。

這情況，就像冬日氣溫反常地熱，很多人開始穿起短袖上衣時，很快，就會有一波強烈的寒流來襲，讓你有很深的冷熱對比。

股市也是如此，每當暴跌到達恐慌時，底部，往往就不知不覺地浮現出來。

起床後，熱了兩個饅頭當早餐。外頭下著雨，不能下田了。

打開電視，看了新聞，很受不了記者高亢又空洞的語調。轉到電影台，東森洋片台，正好剛開始播放電影《恐懼的總和》。

這部片子，描述冷戰時期美蘇二國總統，一度下令核武互相攻擊對方，差點導致地球毀滅的假想過程。

劇中，美國總統的恐懼，由俄國激進領袖瞞著剛上任的總統，用生化武器攻擊車臣開始。接著，納粹份子把一枚小型核彈引爆，地點就在美國本土的巴爾的摩市，總統差點被炸死，中情局長則不幸喪生。接著，美國的航空母艦，遭到不明飛彈攻擊命中。

恐懼不斷升溫，美俄雙方，最後進入了核武攻擊倒數。

由帥哥詹姆斯克隆威(James Cromwell)演出的男主角，是一個深研俄國歷史的博士。他曾經陪同美國中情局長訪問蘇俄，和俄國新任總統有一面之緣。他嚴謹的治學態度和實事求是的精神，獲得俄國甫上任總統的好感和基本信任。

男主角參與了中情局對俄國的情報蒐集任務，並在他的主子陣亡後，繼續鍥而不捨地努力，終於釐清了激進恐怖份子一連串的計畫。

克服萬難，他把「事實」及時呈現出來，提供給美俄總統當做決策的依據，並以先前的「信任」基礎，獲取了俄國總統的讓步，率先取消核武發射命令。最後，終於消彌了可能的核武互相毀滅。

這部影片試圖表達的主要概念：二個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，做了一個攸關地球存亡的重大決定，但決策的基礎，並不是建立在事實的判斷，而是彼此害怕先被對方毀滅的恐懼。而地球上所有恐懼的總和，就是強國間的核武互相攻擊。

這部電影很好萊塢式，典型的帥哥美女，場面及劇情鋪陳炫麗，但缺乏了足夠的內在探索，是缺憾所在。

然而，正如這部電影揭示的重點，事實，大多數時候，正是對治恐懼的最好藥方。

人為什麼會怕黑?因為黑暗中，你看不清四周的「事實」。所以，才會有無由來的恐懼！

人為什麼會怕鬼?因為你看不見鬼，鬼是想像的，不是「實在」的。讀過一篇日本翻譯文章，描述一個很想幫助人的小鬼，卻屢次遭到別人的誤解。鬼，也有好鬼，這是一種很另類的思考方式。

人為什麼會怕死?因為死亡，意味著你和活著的人之間關係的斷裂，你失去了「存在的事實」，而進入了死亡的虛無裡。

這兩個禮拜，父親生病住院、出院，身心贏弱不堪。我在旁照顧和陪伴，有很多對於恐懼的觀察和體會。

由於心臟的耗弱以及多個器官的逐漸失能，父親經常會出現各種不適症狀。這情況，使得求生意志一向很堅強的父親，轉為不斷說著「日子怎麼那麼長，要怎麼過?」、「那麼難過，不如早點死掉好了」，情緒非常低落。

高齡95歲的父親，是一個很有修養的長者，我的人生典範之一。能親炙他的人生智慧，是我很大的福分。

但是我發現，傳統的所謂修養，偏向是一種「忍耐」、「左耳進，右耳出」、「大事化小，小事化無」、「避免衝突，息事寧人」。或是，刻意藉著做其他事情，分散注意力，讓問題或衝突隨著時間，慢慢淡化下來。

對於心理學家榮格提出，所謂潛入意識底下的「陰影」，究竟要如何處理，則是另一個課題的學習。特別是面對死亡的終極恐懼，傳統的修養概念，恐怕是力有未逮。

陰影，需要被探索，被光照，這要有自覺和勇氣。

父親是個很傳統的男人，很壓抑自己的情感表達。

一年來，他面對了老年喪妻的哀傷和寂寞，那是心理學家研究證實，人類最大的壓力來源之一。他不會，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出來，只是默默地擱在心裡。而後，又面對了記憶的逐漸退失、生理功能的日漸退化，他沒學會：哪怕只是單純地說出來，都會感覺好很多。

面對從小到大沒被處理的陰影以及身心的交互陷落，無怪乎父親愈來愈像一個凡事害怕的孩子。一隻拖鞋沒穿在腳上，毯子蓋歪了一點，記不起自己的年紀，都會很不安。

有時候，會看到父親一向慈祥的臉上，出現很兇惡的表情。這表情，和他的三哥非常類似，彷彿變了臉一樣。有時候，會看到他疾顏厲色地，瞪著長期照顧他的看護，說她「會害死人」。有時候，父親會說一些市井無賴罵人的粗鄙語言，一些從我懂事以來，從沒自父親口中聽到過的話語。

我知道，這些都是他成長過程中的背景配樂，此刻，從意志薄弱的防衛缺口中，紛紛跑了出來。

好幾個深夜，父親醒來，想要自己起床，卻又無能為力，發出了恐懼的囈語。聽起來，讓人既心驚，又心疼。

我把父親扶起來，坐在床頭。他會全身顫動地說：「我睡不著，想要起來，又起不來，很害怕….」。我順一順他骨瘦如柴的後背，安慰他說：「我知道，我知道…」。然後帶他去上廁所，順便換掉溼了的尿布，甚至是褲子、衣服，讓他感覺舒服一點。

如果他還是睡不著，我就陪他坐著，說說話。

這過程，睡眠常被打斷，很是疲累。

但是，我很高興，至少父親開始把自己的恐懼感受，表達出來了，那可是一項很大的進步。這樣的效果，甚至比醫藥或醫療的照護，還要有用。

這段時間，我有了深一層的體悟：原來，恐懼的對治，除了盡力釐清事實這項很有效的控管技巧外，尚需要深入的去經驗恐懼，且學著適時地表達出來。這兩者，都是EQ最重要的內涵。

至於有關生死、虛無、存在等議題的面對，除了EQ的技巧外，恐怕還需要借助哲學或宗教的力量，才比較容易找到著力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