挲草隨筆(續1)

之五 問訊與臣服

一個不常出現、大我沒幾歲的親戚，騎著腳踏車經過田邊，看到我窩在水田中，拋下一句話：「阿熙（客語），還沒有玩夠啊?」沒待我反應過來，他就匆匆離開了。

我的心轉了一下，不解他的語意。

傍晚，見到親戚的母親，她轉述自己兒子的說法：「很佩服阿熙，能夠跪在田裡，彎下腰來拔草！」

我想，這個年代，能夠跪著挲草，應該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
至少，心要夠柔軟。

挲草時，思緒常會飄來飄去，妄念不斷。不時要提醒自己，回到當下，且唸起「南無阿彌佗佛」的佛號，來反覆安頓自己的身心。

正如靜坐的體驗，靜下心來挲草，特別會感受到：妄念怎麼那麼多?多到就像稻田裡的雜草，拔都拔不完，且回頭一看，拔過的雜草，又冒出新芽，且有些思緒會不斷去了又來，那正是自己內在的寫照。

忽然想起，拾得和尚的一個貼切比喻：

獼猴騎土牛。

我們人，心念如獼猴，縱橫上下，七驅八策，無一處定著， 正像《西遊記》裡那隻孫猴子。但是，身體卻好像土牛，往往跟不上的心的步調，哪堪這般折磨?結果是忙亂一場，分崩離散！

拾得和尚真是不得了，只用五個字，輕勢一撥，幾千年來，眾人說不清的，竟然透徹見底。

聖嚴法師年輕時，每天凌晨早早即起，持續拜佛幾個小時，鍛鍊自己的身心。有天，在晨起拜佛當中，忽然開悟，身心有大樂，法喜充滿。

就把挲草，當作是跪佛吧，禮敬佛菩薩，看看能否逐漸脫去一身的貢高我慢?

謙卑地臣服，對菩薩，對本然，對已經發生的事，少點執著的心，加上耐心和勇氣，不期待能有什麼神奇的體驗，至少可少受一點三毒之苦吧！

之六 生命的底蘊

常聽長輩說，人要多親近土地，多碰觸土地，才會健康。

挲草的此刻，豈止「腳踏實地」，幾乎是整個下半身和雙手，都時刻和土地密實地接觸，和生命的底蘊深刻連結。

記得以前去上澄心法（Focusing）的課程， 那是一種透過尋找「深感」及「身體機轉」的經驗，往內觀照自己的心，以達到深度的自我接納。

帶領的老師，剛好是我大學的學姊，她擁有美國長春藤名校的MBA學位，開了一家貿易公司，事業很成功。40多歲時，決定放掉事業，當一個澄心法的推廣老師，幾乎是免費教課。藉著授課，深化自己的功夫，追求自己的心靈成長。

記得她常講一句話：

人唯有體驗過在爛泥巴堆裡，那顆最無法被自己接納的心，才能活得自在、放鬆。

換言之，當你願意把自己內在底層，那顆最髒污不堪的心(想法或經驗)，拿出來淘洗一番，你才能夠真正的接納自己，才有能力去無條件的愛自己及別人。

情緒底蘊的爛泥巴探索，是一種心的落底經驗。

人生底蘊的探索，也是如此。

台灣生死學的暢銷作家余德慧教授，直指要害，點出：

人類痛苦的根源，在於「理所當然的無知」。

當人被寵壞的時候，會把許多美好的事物，視為理所當然，還會向別人要求更多。這是一種無知，因為沒有理解，許多事情不能被理所當然的對待，甚至連人與人之間能夠一起相與，都不會是理所當然。

人要把自己放在「缺空」的位置，人和事物都是多出來的，就好像身無分文的乞丐，撿到一塊錢。而理所當然的世界，就好像億萬富翁對金錢的不在意。

所有的事情，都因為不再是「理所當然」，而獲得尊重、珍惜及感恩。把兩人的關係，視為殊勝因緣，夫妻不再視為是永遠的伴侶，而是把眼前的相伴，當作是一種驚奇。

余德慧教授提出他的藥方：

打破日生活裡的「理所當然」，沉潛到生命存在的底層，來對待生活的世界。

這種把自己的立足點，落到底線，而得到的「落實的了然」，把觀看事情的角度，轉入一個「不再理所當然」的位置，裡頭是密密的生活體會。

日本作家宇野千代，歷經四次失敗的婚姻，不幸的生活際遇，培養了她堅韌的生命底蘊。87歲時，她在《我要活下去》書中，描繪自己的心情，一種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限制的開闊：

我可以像蟲在地面爬行，也可以像烏鴉在天空飛翔。

《西遊記》裡孫悟空大鬧天宮，發現山高水長不可撼後，稱職地護送師父到西天取經。大鬧天宮的是他，全心護送取經的也是他，這顯示在中國的哲學裡，叛逆與柔順可以合一，逆與順是一體的。

孫悟空大鬧天宮後的體悟，也是一種落實的了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