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稻田已經翻過一次土了,放滿了水,讓泥土及稻稉充分泡軟。今年春雨下得少,但這塊田地得天獨厚,不虞缺水。滿水的稻田,田水不免會滲漏到下方菜園,造成水份管理的變數。每年春天,我都會把主要的排水溝清過一遍,這是當農夫的最重要工作之一。
下午,我背了電動割草機,把水稻田下方排水溝兩側的雜草割除,這樣方便清除蔓生的雜草及淤泥。插秧在即,稻田至少有3個多月的時間水會很多,下方的排水溝若淤塞不通,很容易導致菜園長期積水過濕,影響了作物及果樹的生長。
這樣的草相,割起來毫不費力,輕鬆自在。水溝附近到處可見的長腳蛙,被我驚動,紛紛逃開。我心裡還納悶著,這麼多食物生態,怎麼很少見到蛇類出沒?回鄉快四年了,在田裡和蛇正式照面,只有2到3次。
割了大約60公尺 長的距離,忽然,眼前閃過一團奇怪的東西!我本能的跳開,仔細端視一會,竟是一條體型中等、捲曲成一團的蛇!
真邪門,才想到田裡很少見到蛇,蛇就剛好出現在前方。
心中很不解,這寒涼時節,驚蟄節氣又還沒到,蛇應該還躲在洞裡冬眠才對啊?更奇怪的是,蛇很怕人,通常很快就會逃開,這也是我很少和蛇正面照面的主要原因。但這條蛇,捲成一團,割草機引擎高分貝的音量,牠竟還是無動於衷?
心想,這條蛇是不是吃青蛙吃太撐了,才會走不動。
我很怕蛇,是會起寒顫的那種懼怕。我站在老遠,丟了一塊泥土,正打在蛇身上,那傢伙依然入定不動。
我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,莫非這條蛇被我的割草機打到了?如果這樣,那牠恐怕凶多吉少。
我跳過蛇的區域,繼續割完後段的雜草。只是心中沉重的罪惡感瀰漫,很不舒服。
待我回頭巡視,蛇已經不在原處了。再往四周搜尋,發現牠在田埂的邊坡上,慢慢爬動,體長有1.5公尺 左右,約比我的腳拇指還要粗,深灰色的皮膚,白色的肚子中央留著血,那是我誤傷了牠的所在!
一定很痛吧,蛇痛苦扭曲地鑽入了割下來的長草堆中!我的心情就像即將暗下來的天空,沒了色彩。
回家後,在Google上輸入關鍵字「深灰色的蛇」,想要透過圖片比對,了解牠是什麼蛇?有沒有毒?
無數的圖片出來後,我根本無法閱讀。只要看到蛇的圖片我就無法正常思考,這是一種無名的恐懼,我自己一直無法理解的情緒。
回鄉後,恐懼蟲少了很多!我現在比較不怕黑,不怕鬼,不怕死了,這不是很容易的突破與進步。而且,我尚無法克服的恐懼,都是很具體的,怕蛇,怕高,怕水,怕看牙齒,這四者是我的最大罩門。
第二天早上,我拿了五爪鐵耙,把小水溝的雜草扒出來。快到蛇昨天躲進去的草堆前,我的心裡開始猶豫,想要逃避了,我不想看到蛇死掉的樣子。
想到湯姆.布朗在《松林少年的追尋》書中說的:
有時候你必須回去,才能知道路的盡頭之外,會發生什麼。
生命不會在路的盡頭結束,我想。
生命會持續存在,死亡不是結束,只是插曲。
我知道,若要在悲傷中尋求解脫,就必須回到原點,在那個地方,我將以某種形式,與死亡妥協。
我知道,即使心懷恐懼,即使有再大的抗拒力道,我還是要面對。不然,這件事不會結束,它會成為我的陰影,成為我潛意識裡揮之不去卻又無法探索的負面細胞記憶。
我鼓起勇氣,扒開草堆,一堆,附近的另一堆…,然而始終沒有發現蛇的身影。想牠大概躲進大田埂裡的洞穴裡去了,那裡原來是牠安穩冬眠的地方,同時也成為牠最後的墓穴!
之後幾天,我的罪惡感依舊瀰漫。雖說是誤殺,但心中一直很難原諒自己,釋懷下來。
重新翻閱聖嚴法師自傳《雪中足跡》一書,法師寫道,他在美濃朝元寺閉關時,房間曾經出現一條很大的蛇,從屋樑懸吊下來,而且半天多,一動也不動,似乎在受苦。後來,寺裡請來補蛇人,大家出錢放生,把蛇送回森林裡。
此際讀到這故事,特別有感覺。
想到以前看過達賴喇嘛的《快樂》一書,大師提到
只要自己沒有存心害人,即使因為無心而導致的傷害和情緒起伏,最後都可以獲得真正的釋放。當然,如果能夠積極設法彌補,罪惡感更能夠獲得減輕。
只要自己沒有存心害人,即使因為無心而導致的傷害和情緒起伏,最後都可以獲得真正的釋放。當然,如果能夠積極設法彌補,罪惡感更能夠獲得減輕。
隨著自己的重新理解與接受,以及時間魔法的逐漸沉澱,我誤傷(殺)了一條蛇的罪惡感慢慢淡化,不再影響我了。
倒是恐懼這玩意兒,如何和它正面相處,我還是沒學會。
割草時,我腳上穿著長雨鞋,身上拿著發動中的割草機,別說1公尺 長的蛇,就算是再大個10倍的蛇,恐怕也不會對我造成威脅。
理智上這樣想很合理,但情感上卻不能同步,只要一看到蛇,我就會無由的懼怕,想要逃開。
要說到潛意識,我從不記得有很恐怖和蛇交鋒的經驗!甚至從小到國中,常常打著赤腳在鄉下到處跑,在野樹叢裡採土芭樂,經常會遇見雨傘節、青竹絲等毒蛇,沒被咬過,也沒太怕,很難理解,這情緒的源頭是什麼?
田野生活中,和一條蛇不經意、卻沒有好結局的邂逅,引發了我很多的情緒,也照見我內在深層無法坦然面對的恐懼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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